题记：俄狄浦斯的父亲知道他会杀父娶母，就要在他一生下来之后杀掉他，抗拒命运，但他们的命运不可抗拒。我爱你，你也必须爱我，这就是你的命运。

“只要一个男人能赋予她想象力，他就是值得爱的。”

一、
彼此认识之前，她是驻外记者，在埃及明媚的阳光下，欣赏红海的美景。他是个满怀希望的职业桥牌手，在加州春秋不分的雨季里，远眺金门桥下的阴晴。他书页里夹着她送给他的自制书签，穗子用她的头发做成，喷上她的香水——就像是把她放在书里。他生日时她在楼下花园捡来花瓣落叶，拼出一副“东边日出西边雨”，把她的整个秋天都寄给他。两个人似乎都是为对方而生，都是一边双眼皮一边单眼皮，都不吃生黄瓜，都在上海学会把绿茶冰淇淋泡在苏打水里。

一年两年过去了，他们仍然没有能力长久地生活在一起，她开始恼火于他的无所作为。他甚至因为签证的问题不能再回来看她一眼。跨国长话上连争吵也不能彻底，说分手也说不完。到最后，她连吵架的钱也付不起了，只能眼睁睁地任由他在异国漂流着，到处去打职业桥牌。她则迫于生计，到中东去继续她的记者生涯。

他并不清楚知道她的痛楚。他从不对她献殷勤，他厌恶一切的恋爱仪式，鲜花，美酒，钻戒，芝士蛋糕，温柔的语调，他用直觉在爱她，不需要任何矫饰。他极少给她打电话，也没给她寄过任何照片或卡片，他觉得她一定就是他的天使，这是宿命，我的姑娘，这是命。

除夕那晚她没等到他的祝福，抱着电话一遍一遍寻找他的声音，最后在无尽的占线声中精疲力竭地睡着。是的，桥牌，他在上网打桥牌，在除夕夜，如同在以往一切重要的时刻。她一直等待他醒来，像王子等待睡美人。她宁愿他做一个平庸的正常人，她也想要玫瑰和巧克力，小小的虚荣和乐趣。当她在江上的汽笛声中醒来，阳光面无表情地刺痛她双眼，她知道已经不能再继续。

二、
于是她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结束了自己。猩红的恶之花在身下绽开。另一个正常的男人，会送巧克力和玫瑰，吻和温柔一样娴熟的男人。一杯酒和一支烟结束了成人仪式，羞耻感夹杂着坠落的快感。她打电话给他，告诉他发生的一切。他沉默，然后说太好了，弗洛伊德说女性总是憎恨夺走她贞操的第一个人，现在我不必担心这个了，我爱你。

他知道这是为什么。他甘心被她折磨，也同时折磨她。她是世界的冰冷和柔情的结合。她酒是美狄亚，攫取一切而击碎之，以证明人的力量。他们就是在互相折磨中相爱和相恨。她的本质是迷人的黑色女巫，她用恨表达她最深的爱恋，她用伤害完成对爱情的祭祀。现在的男人虽然看似完美，但有一样东西那个男人不能给她，那就是绝对的诗意。而桥牌手是绝对的诗意，诗人，或者诗歌本身。只要一个男人能赋予她想象力，他就是值得爱的。

就在她最终要和他相聚的前夜，一刹那战火纷飞，她一直不肯回国，留在中东战地报道。直到公路被炸，她无法出行，困在寓所九天九夜弹尽粮绝。最后是没有诗意的男人救她突围。在他宽大手臂中她彻悟生死。“我们从未爱过任何人，我们只是爱着自己关于何许人可爱的观念，我们爱自己的观念，换言之，我们爱我们自己。”她知道，在她生死关头，桥牌手仍然在俱乐部紧皱眉头面对梅花和方块。

三、
战争结束，她浴火重生。没有一滴眼泪，她给航空公司挂了电话，机票仍然有效。她只带着一方绣着他写给她诗的手帕，还有几件极简单的衣物。他在旧金山机场拥抱她。何许的阳光似乎和千里之外的战火毫无瓜葛。他笑笑地看着他的天使，她的眼睛如此明净。

他们在大雨的傍晚驾车到山顶鸟瞰旧金山。一片雨丝织成的模糊。她问道：“金门大桥在哪里？”他用手指着一个方向。虽然在雨中，但他知道桥一定就在那里，虽然看不见，他确信 无疑，正如同虽然他与她之前不能相守，他知道她就在那里。她在世间，她在某处，而他们终将一同了此一生。罗衫褪尽，青丝白发。他抱着她，睡得沉香。清晨的阳光晒干了雨滴，夜晒干了他的梦。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，甚至一张纸条。既然她决意要消失，自然要像从未出现那样干净。没有气味也没有声息。只少了一本他的读书笔记。扉页上写着：“献给美狄亚。”

四、
旧金山机场仍然欢乐熙攘如常。又是一场异乡的桥牌赛。从地区冠军到全国冠军到私人教练，他仍然痴迷于红桃黑桃的世界。十多个年头在这些游戏里飘忽而去。他并不追问她的下落，因为他知道她在那里。他听到广播里叫着他的名字，要他去领丢失的护照。他到了失物招领台，一摸护照却在口袋里。这时一个白衣少年朝他走过来，明净而熟悉的眼睛逼视着他，他大脑顿时空白，蓦地问：“你母亲呢？”孩子低下头填着递过去的表格：“战地采访阵亡。”他紧闭的嘴角微微颤抖，看着孩子笔尖下流出的，他的姓氏。是的，她永远在那里，他知道她在那里，我的美狄亚。